小小说：门房

马丽霞

        郭局长调到区外贸局任局长已经一个多月了，上上下下的干部职工对新局长都十分尊敬，见面离多远就打招呼；办公室的主任、司机、通讯员，也都是早起晚归，勤于职守，把他这个新局长伺候得舒舒服服。本来有些不愿意平级调动来外贸局的老郭，也一下子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。

      但是这满足之后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不快。满眼满单位的团团笑脸，到了每天上下班的时候就不那么完美了。原来是门房王师傅的一副十八年雷打不动的古板样儿让他有些别扭。就拿第一天上任来说吧，自己的车已经到了大门口，电栅门还没开，稳稳的关着；紧接着门房帘一掀，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儿，头发有些灰白，上下穿得干净利索，手里拿着一个本儿站到车门旁，要让司机下车登记。一下子让司机不知所措，说，是新来的局长。老王头一抬，慢慢说，你说是局长就是局长？来客一律登记。司机听了有点好笑，又觉得没必要计较，就乖乖登了记，老王才进门房按了电钮开了栅门。

        老郭以前到过的单位，门卫们都是最会来事儿的，上下班时间一到，基本都站在大门口，早早开门等候局长上下车，开开车门，聊聊天气，下雨撑伞下雪送衣，这样的事，老郭已经习以为常。但是老王头儿这样的还没见过。头天上任就算是不知道吧，怠慢了局长，谁知上了一个月班，他仍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儿，上下班开大门是没说的，总是隔着窗户在一堆整理得整齐的报纸信件后按一下电钮了事，门也不出。更别说接送了。碰了几次面也不上来搭话，好像这新来的局长和单位其他100多号职工对他来说都一样，没啥稀罕的。

        更有一次，通讯员请了假，老王头儿来给他送报纸，敲了门进来，老郭心想今天你来了我办公室，总该和我打个招呼吧？于是就不抬眼等着老王和他说话，估摸着老王到了桌前，自己抬了头准备搭言，谁知老王一声不吭地把报纸往桌上轻轻一放，又一声不吭地扭屁股走了。嘿，这个老王头儿！老郭觉得自己的话倒被生生憋在了肚里，闪着了一样，不禁真有些闷气。老郭不是小心眼的人，可为官多年，你不惯着你自己，有人惯着你，还是有些官面子的。

        而老王却是个勤勤恳恳、认真负责的门卫。因为单位是办公楼和家属区连在一起，所以家属区的卫生和门户安全，也成了门卫的事儿。老王便每日早起，风雨无阻打扫家属区和办公区，下雨扫水，下雪除雪，把房前屋后给大伙打扫得干干净净；平时烧开水，送报纸信件、看护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一丝不苟，从未出错；看门看得更紧，陌生人等不登记决不让入内。老郭也确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。于是就这么个王师傅，不冷不热，不卑不亢，春夏秋冬，反衬着满单位花团锦簇干部职工的逢迎和笑脸儿，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。在这几年里，老郭在家属区也安排了住处，家属便也接来了，老郭进进出出，和门房的接触就更多了，便发现老王经常在闲暇同几个老朋友在门房下象棋。老郭也是个棋迷，有时路过便忍不住挨挨蜇蛰地往门里望。老王此时却大大方方地走出来，高高兴兴地说;郭局长，进来下一盘儿！老郭脚下想动，听了这话却没动，心想，哼，还是老样子，连个客套话也不会说。老郭觉得面子上下不来，终于没有进门房下过一次棋。

        转眼间四年过去了，老郭掐着指头算日子，算来了退休到站的红头文件。交了印，走出单位，老郭瞅着不远处自己家客厅的窗户，不禁有些失落。老郭退休了，但他早起晨跑，晚上散步的习惯还退不了休。于是便经常在院子里碰上以前的下属、职工。也不知是自己多心了，也不知是别人忽然忙起来了，以前老郭晨跑回家，顺路买菜，跑着跑着总有自己的职工从后面赶上来，帮着拎回去；有的还专门陪着他慢跑，聊聊天。但是自打退下来，跑步的人好像少了似的，偶尔遇见了人，也是打个招呼就跑到他前面去了，更或有的熟人已经张开了嘴，好像又不知道该称呼什么似的，只笑一下也就过去了。老郭有了年纪，拎个菜再跑回家，不禁气喘吁吁，汗流满面，觉得很累，也不像以前轻轻松松，哼哼唱唱了。老伴儿见了，便说:别跑了，买个机器回家跑也是一样，我还能陪陪你。老郭听了心渐渐地沉下去，便渐渐不跑步。

        夏天的傍晚天凉下来，老郭还是喝完水出门去溜达。以前在院子里，乘凉的人们总是这个招呼说两句，那个问候聊半天，弄得老郭半天出不了院门。如今院子里人还是多，但都各说各笑，没几个人理会到他的出现，至多碰上，说一句出去啊！老郭现在觉得这段路走得真长真累。终于要出院门了，只见门房门帘一掀，老王头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。迎着老郭说，郭局长，别出去了，进来下盘棋！老郭心里一跳。他好久没听见有人叫他郭局长了！于是不由地抬头忙答应：哎。便看见门房里正摆着一盘没下完的棋，有个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在那里看着他笑。对面棋盘边上搁着老王头喝水的大瓷缸子。老郭明白了是老王正下着棋看见他走过来专门招呼他的。老郭说；你正下着你下。老王呵呵笑起来，手便掖住老郭的胳膊把他拉进门，一边把他按在棋盘旁一边说：都说你会下，早就叫你你不来，也让咱老哥们学习学习。天天闷在家里，不闷出病来？老郭便也笑了。就着老王的残棋下起来。三个人一会儿说，一会儿笑，老郭马上进入了状态，赢了。老王头更高兴了，直叫着要和老郭下一盘。老郭也下上瘾来，和老王连下四盘不分胜负。此时在这个单位的门房里，退休的老郭已经忘了自己退了休，也忘了自己曾是局长，他只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，高高兴兴地在门房的棋盘上想说啥说啥，想咋笑咋笑，乐呵呵，陶陶然。

        从此以后，老郭倒成了门房的常客。只要老王没事，两人就一起下棋，或一起听广播，听戏段子；时不时老王便到老郭家喝小酒，老郭也便在门房帮老王整理报纸，烧开水；有一次新来局长的车出门，老郭便顺手按电钮给他开门。两人的称呼也是老郭、老王或下翻了棋直呼其名。有时老郭问老王：你说我当局长那会儿你和个倔驴似的，现如今都没人理会咱你却来“巴结”我是为啥。老王头神秘地笑着，眯着眼说，你当局长那会儿就让你来下棋你不来，又不是我现在要“巴结”你。我从没把你当局长，我只把你当老郭。我也只把自己当门房，你干好你的事，我干好我的事就对了。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当个局长，以前别人巴结你不是巴结老郭，是巴结局长，现在我“巴结”你，是巴结老郭，不是局长，是让你和我下棋呗！不和我下棋，你有啥意思。老郭听了心里泛泛地起来浪花，自己当了一辈子官儿，却没个门房想得明白啊。（来稿单位：山西长治市城区地税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