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守下乡暗访

李国文
  纪晓岚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中,讲过一则官员暗访的故事。“明公恕斋,尝为献县令,良吏也。”后来,此人升任太平府太守。在办理一件棘手的案件时,下不了决断,便采取他当县令时经常使用的“便服暗访”方式,只身下乡,去案发现场,了解情况。走到中途,有点累了,恰巧路过一座庙宇,便打算进去休息一会儿。
  庙门开着,出来一位方丈,鹤发童颜,精神矍铄,迎出来,向他合掌施礼。随即吩咐徒弟备茶,款待来客。那个徒弟走过来提醒他:“老师傅,一会儿太守就要来了,你还是领这位客人到别屋去歇会儿吧!”老和尚说:“休得无礼,太守大人已经来了,不正在这儿吗?你不赶快沏上茶来?”
  恕斋先生大惊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又怎么知道我来?”
  老和尚淡淡一笑,回答道:“太守不能识一郡之人,一郡之人则孰不识太守?”接着又说:“公,一郡之主也,一举一动,通国皆知之,宁独老僧?”
  太守以为自己行动保密,其实他下乡的消息,从他前脚离开府治,早就传出去了。他问老和尚,“那么,师傅你能猜得出来我为什么而来吗?”
  “这就不用说了,你是下来查某某案子的,你是要到某某地方暗访的。”
  太守一听愣了:“难道老方丈有什么未卜先知之法?”
  老和尚说:“这个案子的原告和被告两边,早就做好你来的准备,沿路都安排了人马,等着你去明察暗访,好向你灌输他们的一己之见,好影响你的判断和决策。不过,他们一个个都装出来不认识你,在给你演戏而已,将你蒙在鼓里,让你看不出来罢了。”
  太守听他这么一说,顿时跌坐在那里,半天不言语,有一种被骗感,上当感。他问老僧,“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样,也装出不认识状,好糊弄我呢?”
  “老衲今年八十多岁了,出家人本无所求,到了这把年纪,更是不必在意衙门官府。因此,请恕我直言,你在任上,公正廉洁,政绩突出,哪方面都说得上是位好官。只是你这个好暗访的脾气,被人抓住你的这个特点,就乘虚而入了。不要说地方上有办法有势力的强者,能够一一布置下去,张网设钩,使你坠入埋伏之中,被其愚弄;就算是乡里小民,无知百姓,谁没有三亲俩好,谁找不出三朋四友,早就串通合谋好了,就等着你来私访呢!你若访甲的一伙,他们自然向甲而不向乙;你若访乙的一伙,探马又肯定向乙而不向甲。如果你访的是谁的仇人,他能为他的仇人美言吗?同样,如果你访的是谁的恩人,感恩都来不及,会说出一句坏话吗?至于妇人孺子,闻见不真,病媪衰翁,语言昏聩,又可据为信谳乎?公亲访犹如此,再寄耳目于他人,庸有幸乎?……老僧方外人也,本不应预世间事,况官家事耶?念佛法慈悲,舍身济众,苟利于物,固应冒死言之耳。惟公俯察焉!”
  调查研究,亲知亲行,当然是好事。但事物的千变万化,现象的复杂多端,感情的奇幻莫测,语言的真伪难辨,苏东坡有诗: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更何况世间万象?一旦陷入到具体的矛盾中去,冷静,清醒,理智,客观,既要有辩证法,又要有唯物论,便是把握事物真相的不二法门。这位下乡私访的太守,越琢磨,越觉得老和尚的话,有极其深刻的道理。偏听则偏信,片面必不正,被愚且不觉,自以为高明,越想越感到自己的行为可笑,也认识到明察暗访这项工作是必须慎重对待、认真行事的。于是,他决定停止这次暗访行动,向长老告辞,打道回府了。
  老和尚一直送太守到山门外,太守也依依不舍,珍重道别,期以来日再登门求教。
  第二天,恕斋先生派衙门里的差役带一些银两和粮米送到庙里,向老和尚表示一点心意。这些人办完公差,从庙里回到府城以后,向太守汇报:昨天大人离开庙宇以后,这位高僧躺在卧榻上,对众徒弟说,我的心事已经完成,可以安心地去了。老僧说完这番话后,两眼一闭,“竟泊然逝矣。”

  纪昀的父亲曾任云南姚安府郡守,对此感慨曰:“信人之弊,僧言是也,信己之弊,亦有不可胜言者,安得再一老僧,亦为说法乎!”